永和二年的秋天，来得比往年更早些。
虽然还只是七月[1]头上，天气却已经明显凉了下来。树上的石榴叶用尽所剩无多的精气，散发出通体翠绿的光芒，俨然紧紧抓住韶华尾巴的宫娥，涂上厚厚的脂粉，遮掩即将到来的凋零。
刘靖儿枕着双臂，躺在石榴树下闭目养神。
时隔一月有余，他终于有机会脱下那身臭烘烘的囚衣，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，再换上一件素色广袖棉袍，躺在这里做白日梦。
过惯了顺风顺水的日子，如今吃了牢狱之苦，他才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：就算自己重来十次、一百次，也无法预料到未来的所有事情。所以，待人接物，还须事事小心。
“皇上到——”小黄门拖长了音调的喊声把他从胡思乱想中叫醒，他一骨碌翻身起来，阔步走向却非殿前的空地。
却者，退也；非者，不正也。所谓却非，即隐含去伪存真之意。
宗正[2]把滴骨验亲的地点选在这里，想必是花了一番心思的。
这是一场排场极大的集会，自三公九卿以下，食朝廷俸禄的三品及以上官员全部到场，却非殿前一时人满为患。
刘协在刘备三兄弟的拥护下，径直来到殿前的木枰上就座，准备观看这场别开生面的表演。
作为主演的刘靖儿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，他只能席地而坐，望着香案之上的烛火发呆。
宗正见相关人等都已到齐，便大声说道：“国之大事，在祀与戎；宗之大事，在血与亲。今奉圣意，取刘氏靖儿之血，以验真伪！来人啊，取骨！”
一个宦官双膝跪地，高举着一方盖着红布的玉盘，大步膝行而来。他将玉盘恭恭敬敬地放在香案上，俯身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，提起嗓子叫道：“奴才该死，惊扰公主千岁！”
“公主千岁？”刘靖儿一愣，问宗正道，“这是谁的骸骨？”
宗正答道：“此为孝灵皇帝之女，甫一出生便夭折了，故而取其琵琶骨一根，专为今日之用。”
“快点吧！”刘协因激动而浑身发抖，“不要再浪费时间了！”
宗正听到皇上发话，便朝身边的宦官使了个眼色。宦官拿起香案上的匕首，先浇了些酒水，又在烛火上燎了几下，这才向刘靖儿递来。
“慢着！”刘靖儿又叫道。
“怎么，你是不是害怕了？”刘备怕他反悔，因而出言相激。
刘靖儿摇摇头，笑道：“一言既出，驷马难追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。我只是想再跟陛下确认一下，显阳殿上的赌约还作不作数？”
“自然作数！”刘协狰狞地笑道，“朕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！”
刘靖儿向他笑笑，不再争辩。他接过宦官递来的匕首，握在掌心，用力一划，伴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，滚烫的血液汩汩地流了出来。
宦官麻利地伸来一个玉碗接在下面，不一会儿，就收集了小半碗鲜血。
接下来，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。
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，生怕漏过任何一个细节。刘协更是紧张万分，要不是碍于皇帝的身份，他真想凑到香案边上，在最近的距离揭开悬念。
宗正从香案上捧起玉碗，蘸了些血水，把手指悬在了骨头的正上方。
啪嗒，啪嗒。
几滴血滴在已经被擦去灰尘的骸骨表面，缓缓流了下来。
？？？
血竟然没渗进去。这可是大大地出乎刘靖儿预料，他一时之间陷入了慌乱。
“哈哈，假的，假的！”刘协兴奋地跳了起来，“大伙儿都看看呐，他是假的！”
王允、张济等人面色铁青，也都失去了主意。
“慢着！”刘靖儿不信自己会像意大利科学家布鲁诺那样，因为相信科学而死，决心拼死一搏，“这副骸骨是假的！”
“这是什么话！”宗正被他气得直翻白眼，“老夫取骨之时，王司徒也在场。你若是不信，可以去问问他！”
“确实如此……”王允的脸色变得很难看，“棺椁确实是当着老夫的面打开的，不会有假。”
“如果要做手脚，机会多得是！”刘靖儿一指刘协，“如果要让天下人信服，那么你也该来滴两滴试试！”
“张靖儿，你就不要再垂死挣扎了！”刘备亲眼目睹了滴骨的结果，对待他的语气也严厉起来，“圣上万金之躯，岂能加以兵刃？你不要妄想了！”
“无妨！”刘协心情大好，自他即位称帝以来，还从没有这么爽过，“朕就叫他死个明白！”
他大摇大摆地走向刘靖儿，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匕首，挑衅地在他面前比划了几下。
“刘靖儿！”他恨恨地叫道，“朕忍你很久了！为什么朕就要在深宫里担惊受怕，而你却可以在并州逍遥自在？为什么朕就要对董卓曲意逢迎，而你却可以四处出击，打得他闻风丧胆？为什么明明朕才是天下君父，可朕的子民……可朕的子民却都心里念着你？”
“因为你心术不正！”刘靖儿冷笑道，“当董卓来的时候，你因为怕死，所以甘心当他的走狗；当李傕、郭汜来的时候，你还是因为怕死，所以默默地躲在殿里，连宫城都不敢出！等到所有危险都解决了，你却对我背后捅刀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！”
“朕说错了吗？”刘协质问道，“你明明就不是父皇的儿子，这一点你也当着朕的面承认过，到现在反而不认账了！”
“我何时承认过？”刘靖儿反问道。
“好，好，好！”刘协叫道，“朕这就来滴骨，朕让你死个心服口服！”
他挥动匕首，在手腕上用力一划，鲜血便喷涌了出来。他喝止住想要上来接血的宦官，径直走向了那块放在香案上的骨头。
“朕要你们亲眼看看，什么是真正的——”他的话说到一半，突然僵住了，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关节都开始发抖，仿佛中了邪一般。
“陛下，你怎么了？”刘备赶紧走上前来，替他包扎伤口。
但刘协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，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香案上的骨头看。
刘备心里觉得奇怪，便也转头去看那块骨头。这一看不要紧，就连他也呆住了！
因为，那块骨头上面附着的血液，竟然渗进去了！
[1]文中时间采用古代农历纪年法，所以七月开始是秋天。
[2]官名，掌管王室亲族的事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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