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知陈的笑声戛然而止，他和纪风尘一同望向小亭，但见李红娘举手示意，一个女护卫掀开纱幕一角，温柔地将末端金黄色的铜球挂在柱子挂钩上。
由此两人便看到了亭中画面。
与传言中凶狠恶毒的模样不同，相反，眼前女人在气质上不输玉玲珑、在容貌上堪与青词相比较，她身着一席朴素的白衫，长发披肩，垂及地面，细看她的脸，便会发现此人挑眉淡扫如远山，凤眉明眸，顾盼流离间皆是勾魂摄魄，玲珑腻鼻，朱唇一点更似雪中红梅孤傲妖冶。
先前李邪称她为“母老虎”，如今见得本人，纪风尘反而想起了通俗志里描绘的美人蛇。
无烬与李红娘隔着一张矮方桌相对跪坐，桌上放在酒杯和两壶酒，仅从两人的表情看来，二人怡然自得，与寻常男女约会并无二致，可刺眼的是李红娘身旁横放两把四尺长的短剑，无烬身后亦是从不离身的暗红木盒，木盒一端打开，随时都可以取出里面的天羽斩。
李红娘稍稍偏转脑袋，冲纪风尘轻笑：“你便是纪将军之子纪风尘？”
纪风尘再鞠一躬，恭敬且大声地答道：“晚辈纪风尘，拜见前辈。”
李红娘招招手，示意两人上前去。
一个面无表情的女护卫从亭后取出两张草垫放在地上，待两人坐下后，李红娘才感悟道：“如此说来，这便不足为奇了，虎父无犬子，纪将军的后人不可能是个无能之辈。”
纪风尘微微颔首：“前辈过奖了。”
“不过嘛！虽说在将军面前有班门弄斧的嫌疑，但我还是想多言一句，你的反应速度似乎与纪将军相去甚远，后生还需多加修行才是呀！”
“是，晚辈自当刻苦训练。”纪风尘说着，余光里观察到无烬放下了酒杯，脸上如往常那般带着淡淡的笑容，不知他对两个徒弟被叫至此处是何等想法。
李红娘抬眼看了看张知陈：“至于你，该是张天门的独子吧？”
“正是晚辈。”张知陈诚惶诚恐地应答着，根本不敢直视李红娘的眼睛。
女护卫为他们倒下一杯酒，然而两人不敢动。一来是他们摸不清无烬此刻的态度，二来李红娘表面上看似和善，与无烬也是旧识，可怪就怪在旧识相会，岂有各自带杀器的道理？
此人是敌是友难以定夺，一切等无烬的信号。
纪风尘仔细斟酌两人之间的气氛，始终没个头绪。李红娘他是如愿见到了，可令他没想到的是，无烬居然也在这里。
李红娘端起酒杯，向师徒三人扫去一眼，目光最后落在无烬脸上：“昔日故人与故人之子齐聚寒舍，当是红娘的荣幸，这一杯，敬将军。”
师徒三人端起杯子，四只瓷杯碰到一起，不知为何，本该是愉悦的场面却充满了压抑。
四人将杯中温酒一口饮尽，李红娘放下酒杯掩嘴轻笑：“我以为将军乃闲云野鹤之辈，不曾想今日你却拖家带口，与往日那个潇洒的浪子截然不同，想来多少有些令人感叹。”
听到这里纪风尘和张知陈已然明白“将军”指的就是无烬。
无烬满不在意地笑笑：“人生在世不称意，岂能随意弄扁舟？我之所以成为自己，是因为我在贯彻自己的道。”
“那么将军的‘道’又是什么？”李红娘说着，笑容渐渐收敛，一对秀目紧紧盯住无烬。
恒隔在两人当中的气氛变得越加微妙了。
无烬看着两个弟子，而后抬头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：“我原本的‘道’是自由，是随意，是看遍九州之上的每一处胜景，是为着探索一切未知而努力。”
“那么现在呢？”李红娘紧咬话题不放。
“是自由，也是义。”
“义？好虚茫的东西啊！”李红娘噗嗤一声笑了，凝固在两人间的冰层随之瓦解，“这些年里将军变化可真不少啊，唯独言辞之中的深奥性一点没变，让人忍不住想起与你在衮州的那段时日，那时可真快活呀，不像如今这般枯燥。”
无烬抿着嘴，隔了一会儿才反问道：“昔日在衮州，你我不过是过街老鼠，终日被官差和江湖上所谓的正义之士追杀，而今你远离朝堂，在江湖上亦树下了赫赫威名，有何不好？”
李红娘楞了一瞬。
那一瞬间，纪风尘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失落，不过那不该在她脸上出现的表情很快消逝而去。
她复又露出淡然的笑容：“将军的终点还是归墟吗？”
“唔。”
“那在抵达归墟之后，这两个孩子怎么办？你又该怎么办？”李红娘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，“且不说那地方从未有人涉足，那里有些什么东西你全然不知，单说它是否真的存在都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，如何保证一定能抵达归墟？”
无烬抓起酒杯给自己倒满，饮下一杯酒后，方才直视李红娘的双眼：“我相信它存在，那它便存在。在到达归墟之后，我便完成了此生所有的愿望，可以在归墟终老了，至于这两个孩子，我会在抵达归墟之前将他们变为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刀客与剑客，将松阳老师的遗愿继续传承下去。”
“你……”朱唇轻启，一排雪白的牙齿乍现，而后李红娘摇头叹息，“将军可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呀！好像这些年的游历没有让你改变什么，我总以为那个人去世后你的心脏被挖走了，不曾想空缺的胸膛塞进了一颗狮子般的野心。”
李红娘低下头，“将军，你总该知道，要把他们培养成绝顶的武士，绝非一朝一夕之事。”
“我会将毕生所学传授他们，哪怕在我离开之后，他们也能按照我所遵循的技法在武艺上继续深造，红娘，这不就是松阳的修武信条吗？”
“可将军如何保证他二人习得上乘武功后不会堕落？”说到这里，李红娘毫不客气地看向纪风尘跟张知陈。
两个“恶徒”被她看得心里发毛，齐齐低下头去。
无烬说：“我无法确定他们今后的人生道路，但我会以身作则，竭力让他们成为正义的朋友。然，若有朝一日他们沦为邪徒，就请红娘召集燃烬十八骑，全力除掉他们。”
听到这里，两个少年又为之一振，不约而同地看向无烬。
无烬脸上没有笑意，可见这番话是认真的。
哪怕是自己的徒弟，若是走到正义的对立面，他也会下狠心清理师门。
李红娘再度摇头：“既如此，我无话可说，这就给你取来月铮。”
她款款起身，单薄的衣裳在风中飘荡，随着她一挥长袖，原地留下一阵清香，其人则朝湖中心缓缓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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